第五十四章

  唐以辰还未弄清真相,竟然就暴露了行迹,心里十分懊丧。有心走开,又怎能甘心?无奈之下,一咬牙,不退反进,一个移形换位,反而贴到了老人的右肩之测,颤声低语道:“老人家别误会,我是熟人。”

  唐以辰的一声“我是熟人”刚吐出一半,眼前人影一闪,屋中少女玉腕轻翻,一把雪亮的匕首已快抵到他的右肋。

  唐以辰食、中两指随意一挥,迅即挟住了那把扎来的匕首,急说一声:“注意外人耳目,进屋再说。”

  右手一带,趁势把少女甩入屋内。左手反扣,抓住那老人的右腕,形似挽手偕行,一同进入了内书房。

  房中中年美妇,正是江府姑小姐江碧云。她借词遣散下人,偷偷来此。猛见一个生人闯入,早吓得花容失色。

  那卖唱父女一见是唐以辰,反倒静下心来。

  唐以辰哪肯放过时机?灵机一动,趁着众人还没有反应之时,猛地从怀内取出那块褪了色的布片,双手一捧,向江碧云面前一送,他自己却一言不发,两眼凝神注视着江碧云的表情变化。

  这也是唐以辰聪明过人的地方,时间紧迫,若用口说,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才能使对方听个明白。更何况,万一这不是自己的生母,也是徒增难堪。

  于是他采用了一针见血的手法,猛然将布片送到江碧云面前,然后默默观察她的变化。如果她真是自己的生身之母,自然一眼便能认出,如果不是,也好留下退路。

  江碧云一眼看见那幅布片,宛如迅雷击顶,看样子想扑上前抢到手里。可双腿一软,却跌坐地上。她不顾那少女的搀扶,口中发出凄苦欲绝、如痴如狂的低语:“快拿给我!快拿给我!快拿给我!”嘴里反复重说着这一句话,又挣扎着想要扑上前去。

  唐以辰心中雪亮了,这应该是找对了!他也是汇集几个方面的线索才来求证的。首先,自己和江赫长相的酷似,这除了父亲就可能是母舅了。

  其次,江鹤中武探花后陪姐姐去嵩山还愿,而自己正好是在此期间被弃,江碧云和卖唱老人在人前相见时的惊愕,无人处相逢的悲愤,加上自己和老人一见之下勃发亲情的天性之感,特别是眼前,江碧云又一眼认出了二十七年前包裹自己的布片……天!这个被遗弃了二十七年的孤儿,竟然一下子找到了双亲!这怎么能让他不激动异常。

  是真?是假?似梦?似幻?一室的四人,谁也辨它不清!唐以辰的心像割裂了似地剧痛。他猛地扑在江碧云身前,双膝一屈,贴身跪下,把布片递到江碧云手中,微微仰起了脸来,强忍悲痛,让她仔细认看。

  江碧云没有去接唐以辰递来的布片,两只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唐以辰的面庞。刹那间,她简直像疯魔了一般,哪里还有往日那雍容华贵贤淑典雅的大家风度?抢夺宝贝似地一下子把唐以辰的头搂入怀内,又对着卖唱老人失声叫道:“文龙!这就是我们的儿子!是我们失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!我的苦命的儿啊!……”哭着,叫着,竟然昏了过去。

  唐以辰知道娘亲是惊喜过度,一时昏厥,连忙把母亲抱起,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几处穴道,知道母亲自会慢慢醒转。他已知面前的卖唱老人果然是自己的生身之父,见他也像似承受不了这突然降临的喜事,颓然跌坐在椅子上面。

  唐以辰一面把母亲交给那少女搀扶,一面扑跪到爹爹膝前,以最快的速度,简要地叙述了自己二十七年的经历。可怜受尽了人生折磨,饱经风霜,年近半百的司马文龙手抚爱子,句句血,声声泪,饱和着血泪,说出了自己和心上人的半生坎坷。

  三十年前,司马文龙怀才不遇,沦落为大内优伶之后,意志消沉,痛不欲生。作为金屏公主伴读的江碧云慧眼识英雄,对司马文龙由怜生爱,利用司马文龙经常在宫中日夜侍奉演出之便,二人得以长相聚首。时间一长,竟有了夫妻之实,自然谈到了婚嫁之事。

  江碧云为了爱情,不顾礼教束缚,毅然向老父江森禀明了要嫁给司马文龙的坚决要求。难得老将军江森一方面疼爱女儿,不忍拂她意愿,另一方面也着实怜惜司马文龙的才貌,几经思考,意然想允准此事。

  按说,这一对恩爱情笃的男女本该花好月圆,共偕白首。不料,好事多磨,十八岁的江赫在武科场中高中第三名探花。他科场得意,青云在望,对姐姐一个将门千金,富中才女,竟然要嫁给一今供人玩乐的戏子,哪里肯依?一家三口,闹得天翻地覆,死去活来。

  事情被司马文龙得知,他本就自惭形秽,配不上如花似玉、出身豪门的碧云,为了不让心上人和父弟反目,自己悄悄地含恨隐去。

  偏偏江碧云在痛不欲生的时候,竟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。那时侯司马文龙不见踪影,为了江碧云以后的生活着想,江森父子勒令其坠胎,江碧云死不从命,所以才有了一病半年拒不见客之说。

  临产之前,江赫以照顾门风为名,诓江碧云去高山脚下觅地容身。待孩子生下,买通收生婆,乘江碧云产后昏迷之际,将婴儿弃于江边。

  江碧云清醒之后。发现不见了孩子和那一方自己刻不离身的绣花布片,再三追问之下,江赫不得不以实情相告。

  那包孩子的布片是御戏班中一幅蒙头方巾。这幅方巾是司马文龙扮演武小生戏“独木关病挑安殿宝”中蒙头的行头,也是司马文龙与江碧云第一次订情之物。

  自此以后,江碧云再也不愿见胞弟江赫之面,每日黄卷青灯,焚香礼佛。二十七年来,一直默默祈祷冥冥之中的神灵,保佑心上人无灾无难,护庇儿子长大成人……

  听了父亲的叙述,唐以辰心神震颤,默默垂泪。这时,江碧云也悠悠醒来。司马文龙把那个少女引见给了唐以辰。

  司马文龙含恨出京,飘泊天涯,贫病交加,几乎死于客旅,幸得一个走江湖的郎中救活了他。那郎中名叫邬振鹏,家中只有一个妻子。身世也很凄凉。二人一见投缘,司马文龙就跟他回转了故乡。

  一连数年,司马文龙一直缠绵病榻,多亏邬振鹏精心调治,才渐渐有了起色。不料邬振鹏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后,得产后风死去,邬振鹏也不久身亡。司马文龙就把女孩当作亲女抚养成人,取名邬念慈,相依为命,直至今日。

  司马文龙心中思念江碧云,等将邬念慈养大成人,就打听江碧云的下落,知道她竟然终身不嫁,每隔三年必独自一人偷偷来承德一趟,遥望将军府第,流连数日,一尽自己的相思之情。但他始终没有勇气逾越雷池一步,去和心上人江碧云见上一面。

  这一次,义女邬念慈死说活缠非跟来不可,还指天立誓,一定要见义母一面,不能让二位老人老是这样天各一方,含恨终生。司马文龙怜她幼失父母,对没有见过一面的义母孺慕情殷,迫不得已才带她同来。不料竟因祸得福,夫妻相会,父子重逢。

  听了司马文龙三十年来的艰辛遭遇,目睹司马文龙瘦削的面颊和两鬓苍然的龙钟病态,江碧云又哭昏在司马文龙的怀里。唐以辰虽然心酸悲痛,但找到了爹娘,他的心中还是喜多悲少。

  见慈母老是止不住悲凄心情,忙悄声说道:“一家四口团聚,原是天大的喜事。母亲切不可再哭了!只怕娘舅拆散咱们一家骨肉于前,再拒绝认我父子于后,娘看如何是好。”

  听了唐以辰这一番话,江碧云果然冷静下来,凄然笑道:“辰儿放心!当年的悲剧,绝不会重演。那时,一来为娘年幼胆小,二来受礼教束缚,而且顾全江家三世将帅门第,才被你母舅江赫强逼威胁抛离了你们父子。如今,上天慈悲,又把你们送到了我的身边,还添上了一个宝贝女儿,我怎么能再受他胁迫?再说,你有人中龙凤之姿,你母舅欢喜还来不及,岂能再不顾骨肉亲情!”唐以辰父子听了,心中也是一宽。

  这时,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,报晓的金鸡也一声声地叩着拂晓的门环。唐以辰怕母亲乍惊暴喜,经受不住,用自己深厚的先天无极真气又为母亲推拿了一遍穴道,然后跪倒在娘亲面前,说道:“母亲,在咱们全家欢聚一堂的时候,孩儿有一句叫娘伤心的话不得不讲,那就是我们父子兄妹爷儿仨要暂时离开你老人家了。”

  江碧云愕然一惊,好象没听懂似的,茫然问道:“辰儿,你说什么?”唐以辰叹了一口气道:“娘啊,孩儿是说我们爷儿仨要暂时离开你了。”

  江碧云紧紧抓住唐以辰的右手,颤声说道:“娘死也不会再让你们离开我的身边!我马上派家里下人分头去告知你的外公和娘舅,叫他们立即回府,让他们也高兴高兴。”

  唐以辰微觉不妥,娘亲的话也无法反驳,无奈只好依候在母亲身旁,回答着母亲滔滔不绝的问话。

  邬念慈也斜靠在义母的身侧,一面轻轻地给江碧云捶着背,一边轮流望着三个亲人,听着他俩娓娓的倾诉,兴奋地流着眼泪,她爹死娘亡,和义父相依为命,清苦度日经年。如今,一下子有了江碧云这么一个慈祥的义母,又有了如今武林第一人之称的唐以辰这么一个义兄,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?

  只有司马文龙的眉头,还是舒展不开。他对这突然降临的幸福,与其说是欣喜,倒不如说是忧患来得确切,长久的不幸让他对幸福已不敢奢望。

  虽然一宵没睡,江碧云的精神却异乎寻常地振奋。一大早,全府上下也都闻听了此事,男仆女婢,家丁偏将,分批前来给他们一家叩贺致喜,江碧云笑不绝口,一一发赏。

  江碧云打发去京城报喜的家丁,朝发承德,暮抵皇城。年近古稀的白发老将惊闻喜讯,竟然骑上了追风龙驹,只率四名部将一名中军,星夜驰回家门。

  司马文龙率一子一女以门婿、外孙之礼拜见了江森。

  老将军老泪纵横,先扶起司马文龙、邬念慈父女二人,然后把唐以辰拉到自己膝前,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响,惨然一叹说:“外公该死!听信你母舅之言,不光使你们全家骨肉失散,也几乎断送了我这个‘人中龙凤’的好外孙。”说罢,竟然大哭起来。

  一家人费了好大工夫,才劝得老将军止住了哭声。

  第三天上午,三边总督江鹤也得报赶回。意外的是,他的妻女竟没有同来。江赫也表示了无比的悔恨,先拜过了老驸马,后参见老父亲,就紧紧握住司马文龙的双手,愧悔交加,含泪赔礼,使唐以辰父子深为感动。

  三边总督江鹤又向姐姐江碧云歉然说道:“由于小弟的执拗,几乎酿成了人间恨事。为了弥补过错,也为了消除外界口舌,我想请姐丈和姐姐补行一次婚礼,遍告所有亲戚和至交好友,纪念你们举家团圆,万望姐丈和姐姐恩准。”说罢,竟然拜了下去。

  老将军江森略为思索之后,缓声说道:“赫儿之言,不无道理。全城上下,几乎无一不知云儿是老守闺阁,始终未嫁。如今突然有夫有子,也确实有损江门家声。如能补行婚礼,当众公布,未尝不是一段佳话。”

  有了外祖父的赞同,唐以辰与司马文龙对视一眼,虽然觉得有些不妥,也不敢推辞。

  三边总督江赫接着说道:“为了表示隆重,我这就陪姐丈物色一处宅院充作新房。五日后,我请父帅发出喜柬,遍请亲朋前来贺喜。这样,才好赎回我以前的过错。”说罢,啜泣起来。

  江赫的一番言词,江碧云脸现晕红,这个善良温厚的女人早已被江赫的眼泪和言行深深打动,顿时前嫌尽释,喜不自胜地向司马文龙说道:“赫弟一片至诚,你就依了他吧!”

  司马文龙深情地看了一眼笑靥如花的碧云,默默地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