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章

  刘枫说到这里,唐以辰、李怡仙二人见刘枫没带回更为确切的消息,早已兴趣索然。

  但是,刘枫却硬要二人听下去。只听他盎然续道:“据老公主想起,先帝在时,朝廷开文科选贤。其中有一名举子是河南洛阳人氏,复姓司马,双名文龙。三场考完即将发榜之时,被人密禀主考官员,说司马文龙擅长演戏,经常粉墨登台。

  偏偏先帝最好声色,先帝万历得知,立即将司马文龙诏宣进宫,参加宫中的御戏班演出。这个司马文龙嗓音极好,人又英俊潇洒,演文武小生出色已极。

  先帝大喜,传旨主考官,考卷作废,钦命司马文龙为御戏班的班主,赏为四品官衔。司马文龙由一个可望蟾宫折桂的举子,被逼作了内廷供奉,极其不满。为了发泄胸中的郁闷,每每借登台之机,上演一些悲剧故事。

  哪知这样一来,更为凄艳动人。当时的金屏公主每次观剧,必感动下泪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就连一向洁身自重的江碧云小姐也每剧必观,常常是挥泪不止,情不自禁,并对司马文龙的怀才不遇极表同情。”

  唐以辰、李怡仙听到这里,才感觉出这一消息的分量。再想听时,刘枫已戛然而止。因为金屏公主下嫁后,对江碧云、司马文龙二人的下落就茫无所知了。

  这时,唐以辰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?有些抱怨地望了李怡仙一眼,李怡仙奇道:“师哥,我哪点惹你生气了?”

  刘枫也看出师兄的神情有些异常,遂同样以眼神询问。唐以辰叹了一口气说:“也许是我一时的错觉,可总也忘不掉。”接着,把自己所见卖唱父女的情景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二人。

  说完,又加了一句,“我一见那位老人,就萌生一种极为亲近的感觉。直到现在,我还有些依依之情。也许是我思亲心切,是一种奇怪地错觉罢了。”

  唐以辰的话,使刘枫陷入了闭目苦思。他知道师兄对一个陌生人是绝对不会产生这种现象的。这大概就是俗语所说的天缘吧!

  从“天缘”二字,再联系到老人手中的琴囊,和他那句“投亲不遇,寻人不着”的话,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,急急问道:“师哥,你问过那老人的家乡居住,姓甚名谁吗?”

  唐以辰又瞪了李怡仙一眼,就默不作声了。

  刘枫不想再引他伤怀,借口师兄困倦,就示意李怡仙退出了房外,又偷偷地细问了一遍那卖唱父女的长相与年貌。等李怡仙也回了自己的上房之后,他独自溜出了兴隆客栈。先到甘泉楼赏了店伙计五两银子,叫他去附近小客店打听卖唱父女的住处,然后要了一壶香茗,耐心地品茶静候。

  只吃两杯茶的时光,那个重赏之下的店伙计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茶楼,禀告道:“客官爷叫小人打听的父女二人,原来就住在这甘泉楼后边王七麻子的小客栈里,小人一下子便打听到了。

  刚想来报知客爷,不料镇京总兵府的一个将爷带了四个家丁,硬说他们父女打瞎了府中一个家丁,又折断了另一个家丁的两只手腕。小的亲眼看见那个小姑娘想拚,却被那个老人使眼色止住,就这样被他们一群人给带走了,小的怕和客爷有关连,就急急赶回来了。”

  刘枫听罢,暗暗点头,知道这父女二人是有意进入江府,更增一层怀疑。不过,江家三世簪缨,备受皇恩,江鹤现任又是三边总督兼御林军都指挥使,护府家丁难免有江湖异人。他们父女如有所图,岂不太也冒险!

  他怕唐以辰关心则乱,于是找了李怡仙,两人结伴来到将军府前。

  只见府第高大肃穆,高墙旷院,门楼高耸,两扇黑漆大门密排金钉,八名持戈兵士侍立两侧。两个肋挎腰刀的偏将,虎威生生分坐两旁。

  但凡行人路过,全都肃然敛声,远远避之。

  但刘枫与李怡仙也都是大门大户出来的,他们公子打扮,人又生得风度翩翩,于是直趋府前。两名偏将还真没有敢小看,二人对望了一眼,由左边的那人上前问道:“两位公子到此何事?”

  李怡仙将门出身,论气势自然不在话下,昂然说道:“来找你家主人。”

  那偏将摸不清底细,怔了一下说:“不知公子是找我家老主人,还是找我家少主人?”

  刘枫斜跨一步,不亢不卑地说:“本公子刘枫,家父曾是今上一届帝师之子,我们是奉金屏公主令谕,前来拜访你府姑小姐江碧云,望速通禀。”

  此时皇上刚刚肃清摄政王势力,刘枫功不可没,尽人皆知。两名偏将一听来人是他,不敢怠慢,一齐抢步上前,单膝打千参见刘枫。

  二人由两名偏将陪同,先见了江府老总管江安。因需要见姑小姐,只好请二人进内厅落坐,江安这才打发丫环去请江碧云。

  江碧云二十岁以后就烧香礼佛,静居修行,别说外客,就连自家的老父兄弟,也拒不相见。今天还真叫刘枫唬住了!他二人打出了老公主的旗号,她和金屏公主多年伴读情逾姐妹,而阔别近三十年未能谋面,不能不出来相见了。

  李怡仙、刘枫二人,在门前耍威风是怕见不到人,一见到了江碧云之后,都不由得肃然起立,凛凛持重,垂手而站了。

  只见她虽然年近半百,当年的玉洁丽质,风韵犹存。虽是面罩淡愁,眼含幽怨,但那一种雍容高贵的气派,仍然凛凛逼人。一头略见斑白的鬓发,刻印了她半生积郁坎坷的年华。

  李怡仙和刘枫观罢,不约而同地泛起了一个感想:都觉得只有她,才配生出唐以辰那样的儿子!

  当下,由刘枫献上金屏公主的信函。

  江碧云接到手中,未曾拆阅就身躯颤抖,面容惨白,拿信的双手也抖个不停。好不容易展开了信笺,默默地看了一遍。这封信虽是刘枫带来的,因是公主的亲笔私函,哪里敢私下偷看?当然也就不知道写些什么了。

  但从江碧云看信的时间和脸颊上隐现红晕来看,不难猜知,老公主不光信写得很长,而且除了回忆宫中少女时的相处外,还问到了江碧云终老闺中的隐情。

  看完信函,江碧云老半天才回过神来,淡然一笑说:“公主手谕,引起了我年轻时的回忆。多谢她还能记得起我!只是慢待二位了,快快请坐。江安,看茶!”

  没等茶送来,刘枫站起身来施礼说道:“晚辈除专送公主信函外,尚有一件小事请您老人家成全。晚辈叔侄在甘泉楼吃茶歇脚时,亲眼看见尊府下人把两个卖唱的父女抓进府中。请老人家开恩,饶了他们吧。”

  江碧云面色一变,沉声对安排下人送茶刚刚返回的江安问道:“快去仔细查查,是否真有此事?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。果真如此,除去放了那卖唱的父女二人,逞凶之人全部带来。”江安凛然施礼退去。

  江碧云歉然微叹道:“老妇年迈,我又终日礼佛,舍弟边塞军务繁忙,府中家丁确实疏于管教,让二位见笑了。”

  看着她秀眉微拢,声音虽细,但对江安说的一番话却又隐含一股子慑人的气魄。看得李怡仙呆住了!因为江碧云的这一神情,太象唐以辰了。正自发怔,猛见四个彪形大汉垂头丧气地跟在老总管江安身后走进厅来,一齐跪了下来。

  江安单膝打千禀告说:“回姑小姐的话,小奴查实,确有此事。幸喜那父女二人刚被带来,没有遭受凌辱。请姑小姐开恩。”

  江碧云漠然说道:“江安,你是我家老人,一向办事忠诚,我本不该责你。但你当着贵客之面,竟然胆敢为他们开脱罪责。按我以前的性子,冲着你那一句‘刚被带来,没有遭受凌辱’就该掌嘴。你重说一遍,是刚被带来,还是刚被抓来?平白无故把人家抓进府来,难道还不算凌辱?”

  老总管江安吓得马上连另一条腿也跪下了,颤声说道:“老奴知罪!因为他们四人是少主人的亲随,刚来府中不久。请姑小姐发话,老奴绝不敢徇私姑息就是了。”

  江碧云脸上的颜色更加严肃起来,沉声说道:“不管什么人,既进江府,就要遵循江府家规。肇事者每人杖责八十,押赴三边叫少主人另行发落。总管江安御下不严,难逃失察之咎,记大过一次,候老将军回府再作处置。再给那卖唱父女四十两纹银,好言安慰,礼送出府。”

  江碧云真不愧将门之女,又在宫中伴读多年,处理事情果断利落,条理分明。李怡仙和刘枫二人暗暗称羡不已,见此处事了,正想告退,不料江安又匆匆走回,打千恭禀道:“那卖唱父女拒绝收银,执意要见姑小姐一面。”

  江碧云一听,颇感意外。但她乃贤淑敦厚之人,微一迟疑,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,怪我轻看了人家!象这等狐假虎威恣意抓捕,岂是几个臭钱能以打发的?江安,你们给我惹麻烦了!”刘枫、李怡仙深知这句话的意思:江碧云多年来不见生人,今天实在是太例外了。

  又听江碧云说道:“有请他们父女二人,让我亲自致歉。”

  李怡仙等二人闻言,对她更为钦敬。等江安率领那一老一少刚刚迈上正厅的台阶时,那卖唱老人原来始终微闭的双眼,突然睁了开来,两道非常奇异的光芒射向了身为江府女主人的江碧云身上。

  刘枫凛然一震,再一看江碧云,只见她两眼猛地瞪圆,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,不光身体颤得厉害,就连所坐的椅子也微微发出了声响。这一切落到了刘枫的眼中,使他豁然开朗,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一片亮光。

  猛见江碧云两眼一闭,颤声说道:“江安,快替我向这位老人家致歉,并请他们父女暂去内书房休息,等我送走了客人,再亲自去向他们道歉。”说完,人已瘫在了椅上,慌得手下丫环婆子一阵忙乱。

  刘枫乘此机会向李怡仙使了一个眼色,立即告辞。江碧云也没有多作挽留,只歉意地叫江安代她送客。

  二人迅即回到兴隆客栈,把经过情形告诉了唐以辰。唐以辰听罢,猛地站起身来,扑到窗前,仰首望天,默默祝祷。刘枫以目示意李怡仙去和唐以辰计议下一步如何进行,自己却悄悄退出房去。

  李怡仙首先点上了灯烛,然后轻轻地贴近唐以辰身边,柔声说道:“恭喜师哥!从各方面迹象印证,都明白地显示出江府即是师哥的外家,而江家姑小姐也确实象你的生母。今晚,我想去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
  唐以辰凄然地摇了一下头说:“这件事情,何等重大!若无证据,怎么轻易决断!”话未说完,一个天心门门人已闪身而入,迅即从贴身处取出一块质地极好,但却褪了颜色的玉色刺绣布片,这就是唐以辰遭受遗弃时的裹身之物。

  唐以辰小心翼翼地揣入怀内,详细地向李怡仙问明江府路径后,嘱咐和李怡仙刘枫,在此等候,不能随去。自己一直等到二更以后,怕惊动店中客旅,推开后窗,一闪而出。

  唐以辰浑身轻功已臻化境,人不知鬼不觉地欺近将军府内。直扑内书房走去。他遥望房中,灯烛未熄。怕有人发现,从房上四下察看,确信无人,才飘身而下,贴近东边窗下。唐以辰用小指点破窗纸,只看了一眼,不由得心神剧震,颤栗不已。

  原来他一眼看到的竟是卖唱老人面容悲愤,满脸凄苦,一个华贵的中年美妇昏厥在他的怀中,那个卖唱少女却双膝跪地,低声啜泣。唐以辰猛一失神,竟触动了窗前的竹枝。那卖唱老人陡退半步,翻身现掌,已蹿出书房,低斥一声:“谁敢在此偷听?”一招“探囊取物”,猛然向唐以辰抓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