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很担忧真霏遭遇不测。
一个女子,抛头露面,尽管不漂亮,尽管有衙门老爷罩着,而环境险恶,譬如北街,鱼龙混杂,蓦然跳出一群亡命匪徒,连人带银子一起抢去也说不定。
我想过多次,自己去摆摊,提笔在纸上试着写了几个字,立刻灰心,抽自己一耳光,大骂无能,叹息之余,别无它法。
每日黄昏,她安然归来,我悬了一天的心方才落地。
她开导我:“衙门老爷看重我是个女子,要是男子,才不会开恩呢。你去,反倒不安全。”
我说:“你太有主意了,我就没见过比你更有主意的女子。”
真霏每日摆摊回来,都会向我讲述市井佚闻,事无巨细,想到什么讲什么,杂乱无章。以至于我虽然足不出户,却连城北某条街的王婆婆丢了一只鸡的事情都知道。
她还十分清楚各种戏班子的演出动向。逍遥镇有五个戏班子,无论规模大小,人数多少,每一个班子里,都有一到两个角儿。角儿们时常闹出一些桃色故事,或是男角儿与某个员外的小妾偷情,被当场拿获;或是女角儿被某个富豪相中,遂终止演艺生涯,投奔富豪。要不然,就是男角儿和女角儿本人相互爱慕,炙热短暂,轰轰烈烈,通常不会超过半年,女角儿、男角儿分道扬镳,另一套男角儿与女角儿全新亲密组合就面世了。
她对这一类事情非常感兴趣。津津乐道。每晚准时对我进行娱乐播报。
我想,这大约是她的经历所至。尼姑庵里的香客中,有许多女戏子。她们让她认识了凡俗生活中林林总总的大凡小事,以及儿女情长,悲欢离合。
女戏子和玄真,都是她在尘世间的启蒙老师。
夜色醇厚,我们坐在屋外的竹椅上乘凉。
仰望夜空繁星点点,真霏憧憬着我们的灿烂前景。
“我们将来,定会有一所大宅子,宽大、洁净、明亮,有厅堂,有卧室,有书房;我们读书写字,谈情说爱,生儿育女,幸福生活。”
“你还想要孩子?”我摇着大蒲扇,转脸诧异地看她。
“儿女满堂。”她美滋滋的,仿佛已然梦想成真了,“咱们先给孩子取个名字吧。”
“太快了吧?”
“取嘛,取嘛。”她摇我胳膊,“好玩儿。”
“男孩儿女孩儿?”
“先取男孩儿的。”
“跟谁姓?”
“当然跟你了。”俄顷,她又说,“你的姓氏和我姓氏,合在一块儿最好。”
“那就叫陈真吧。”
“我有预感——”她托腮想了半天,才说,“他将来一定会打拳。”
“打拳也算门手艺。”我仰望星空,由衷地说,“总比我读书识字,却一无是处强。”
“谁说夫君一无是处了。”她扳过我的脸,对视道,“我还有预感,夫君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。”
我不置可否,哑然一笑,是苦笑。
真霏对混迹世间,有一种天然的、特别的热情。她从不杞人忧天,从不怨天尤人,从不对未来惶恐不安。即便是我们饥肠辘辘,吃了上顿没下顿,她始终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,不慌不乱,不焦不燥。
夜深,她在我旁边熟睡,头枕在我的臂弯里。
她的脸庞在蒙蒙夜色中泛着光泽,她的眉毛精细、平直;睫毛乌黑修长,时而盈盈颤动;她的嘴唇轮廓分明,笑时嘴角向斜上方一挑;打起哈欠,眉眼折弯,犹如一只慵懒的猫。她的声音不像一般年轻女子的清脆、柔美,而是低黯、缥缈、沙沙的。她皮肤白皙,手脚小巧,行动不快不慢;喜欢听各种小道传闻,喜欢认真地关注一个事物,常常托腮、愣神、若有所思谛视,眼珠一动不动。说话时,极有主见,心里认定的东西,旁人难以动摇;她还写得一手好字,能唱戏班子所有著名戏剧的前两句,对市井中一切新鲜事物兴趣盎然。
她就是我在尼姑庵结识的小姑娘,就是执拗地跟随我混迹外面世界的小姑娘,就是将我视为终生所托的小姑娘,就是18岁便自己寻找归宿的小姑娘。
次日清早,真霏出门之前,忽而转过身,紧紧将我抱住,脸颊贴住我的下颌,轻柔言语:“假若有一日,我归来,你已弃我而去,不见踪影,我就会疯掉的。”
我有些惶惑,有些茫然。原来她也有她的担忧,只是我不知来由。
我告诉她,我不会跑的,我没地方可跑。
“你是我一生一世的夫君。”她强调。
“是。”
“来生来世也是。”
“你怎么了?”我松开她,走到一旁,端起桌上的隔夜茶,喝了一口,问她,“为何如此感伤?”
“你还从未叫过我娘子呢。”她看着我,答非所问。
“未曾成婚,因而叫不出口。”
“我却叫过你夫君。”
“我天生矜持。”
“哼,狡辩!”她头一撇,故作不理睬状,旋又掉脸诘问:“你是不是不想娶我?”
“想过,没深想。”
“那就是不太想喽。”
“待我能养活你时,便会很想。”
“谁养活谁不一样,有区别么?”
“区别大了,男儿岂可屈尊女儿之下。”
“就跟我欺压你似的。”她委屈地噘起嘴,嘴上可以挂个油壶。
“是你对我有恩。”
“遇见则是缘分,爱人之间不存在以恩报恩。”
“你总是有道理。”
“本来就是。”她有点儿小小的得意,昂首道:“叫我娘子吧。”
“娶了再叫。”我坚持己见。
“何时娶?”
“至少要有一间自己的私房。”我不想扫她的兴,随口一说。
“不许反悔。”她眉开眼笑,走上前,双手挂在我脖子上,“会有的,我挣银子去了,夫君安心看书。”
她蹦蹦跳跳地出得门去。我一头倒在床上,呼呼大睡。
黄昏,她回来,也不烧水,也不做饭,又逮住我,让我叫她娘子。
“怎么又来了?”我不耐烦了,“早晨讲好的,娶了再叫。”
“不行。”
“为何不行?”我想躲开她,在屋里打转,可就巴掌大一块地方,闪不开,只得踅回原地,摆摆手说,“罢了,罢了,也不要讲缘由了,你总是有道理。”
“听我说。”她倒不依不饶。
“不听。”
“要听!”她高声喊:“今日隔壁的马三姑说要给我做媒。”
我愣了,痴痴地问:“做媒?给你?”
“都怪你。”她埋怨道:“跟别人说我是你妹子,不是你娘子。”
“我什么也没说。”我慌忙解释,“既没说你是我妹子,也没说你是我娘子,都是他们瞎猜的。”
“哼,到时人家来提亲,看你怎么办?”
“我把他们轰出去。”
“你要早叫我娘子,哪会生出这些是非。”
“叫了他们也会乱猜。”
“那你叫呀。”
我嘴巴张了张,又闭上。
“你到底叫不叫呀?”
“娘、娘——”我磕磕巴巴,她表情惊愕。
我咽了咽唾沫,稍顿,终于叫道:“娘——子。”
“夫君。”她陶醉回应。
“光叫不成。”我想了想说,“得办喜事,嚷嚷得全城皆知。”
“办喜事?”她仿佛闻所未闻。
“是啊,办喜事。”我说,“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朋都请来。他们都是正宗的傻瓜,吃顿烂饭就掏钱,你不请他掏钱,他还假装不高兴,说你怠慢了他。”
“这么傻啊?”她张大嘴。
“当然。”我捏捏她脸,帮她把嘴合上,接着说,“这些傻子,精神空虚,生活无聊,每逢亲事丧事就兴奋,舍此,人生没有更多的追求。”
“那我要办喜事。”她天真无邪地望着我,“办嘛,好不好?”
“你想逗傻瓜们玩玩,顺便赚钱?”
“那倒不是。”她说,“我想让全城都知道,我是你娘子,你是我夫君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
她拍手叫好,捡了宝似的欢欢喜喜去烧水做饭。
我爱慕她,尽管我对未来忧心忡忡。
我怜惜她,尽管我对前途一筹莫展。
经过马三姑家时,我朝她家门啐了口唾沫,心中暗暗发狠。
“谁敢来提亲,我就把他砍成十三段,扔到东街的茅厕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