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与真霏回到城东。
城东的街道比西街狭窄、破旧,居住人等大多贫困、粗俗。而北街直通外城,乃进出城之必经要道,人员更为杂乱,东倒西歪的建筑,随处可见。
整个逍遥镇,就南街堪称美景。南街已不是寻常街道,更像一个小城池,衙门居中,周遭一片高官富商的府邸相围,府邸占地深广,内有风雅亭台,可品茗、纳凉、对弈;有巍峨楼阁,可登高望远,鸟瞰城池全景;有小桥流水,可养鱼捉蟹,嬉戏玩乐;有花园良田,可吟诗作赋,栽培种植,陶冶性情;有堂皇厅堂,厅中家具皆为上等木材精心打造,色泽乌亮,纤尘不染,四壁悬挂山水书画,价值不菲,古玩饰品,置于镂空雕花木架之上,精巧剔透;厅堂之外,书房、卧房、客房、仆人房、厨房、仓库,造型各异,错落有致。府邸通道路径,辗转曲折,迈过一个院门,复现一个院门,回廊逶迤婉转,步步走去,深不可测;前院敲锣打鼓,后院未必可以听到。
此等府邸,我也只在画帖中看过,从未踏入。那画帖是建造府邸之人请画师描绘,四处张贴、引人购买欲。
这种大肆传播其实大可不必,只给高官富商们看看就可以了。普通百姓拿在手中,无非是自尊心多受一回挫伤。
原本城东绿树成荫,道路平坦,地面干净。年前,官府忽然下令,拓宽街道。理由是:衙门老爷的一匹脱缰之马误入东城,结果被挤成了一条狗,可见嚼舌街之狭小。衙门老爷又爱效仿圣上,微服私访,每每前往东城巡查,只得步行,很费体力,很没有气派。
这是衙门老爷理解有误,以为微服就是换一身便装,全然不管全城百姓其实都认得自己的脸,而皇上只要不穿帝王职业装,根本没有几个人认识他的脸。
拓宽街道,唯一的办法就是砍伐树木,拆迁房屋。房屋拆迁太麻烦,一大群居民无家可归,满城流浪,传到上头,必将对衙门老爷的仕途造成恶劣影响。人民安居乐业,街市整洁有序,方显政绩卓著。因此,房屋不可拆,砍伐树木才是上策。
于是,几日之内,城东街道两侧的树木砍伐一空,路膨胀到树木的位置。然而,尚未竣工,衙门经费不足,只等来年税收到位,再拨款续建。由此,各行业税收大幅度提升。
有一智者,向官府进言,不如在东、西、南、北四条街的空中,建造一座交叉环绕的天桥。一来,四通八达,便捷通畅;二来,衙门老爷微服私访时,穿越天桥而过,居高临下,俯瞰芸芸众生,气势豪迈。此提议传到衙门老爷那里的第二天,进言者就被人砍成了十三段,扔到东城嚼舌街的茅厕里。
凶手迄今逍遥法外。
走在灰土扑面,乱石堆砌,蚊虫低飞的嚼舌街上,烈日暴晒,无处可躲。
真霏自言自语道:“这么热,暴雨又要来了吧。”
我说:“那就太糟了,路烂,房子也烂。
真霏说:“修一修。”
我说我不会修。
真霏说:“找房东来修。”
我说:“一旦修了,房租便翻跟斗似的猛涨。
真霏说:“那你该去多借些木盆、罐子,盛雨水,我们都不会游泳。”
“好。”我说,“你先进屋,我去借。”
邻人们见到我,各有一番说辞——
隔壁磨豆腐的李二嫂:早晓得你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子,谁曾想竟在京城。京城那么大,你兄妹二人能相认,你爹娘大人九泉之下做梦也要笑出声音。嫂子一看就知她是你妹妹,你瞧你脖子右边有颗痣,你妹子也有,形状颜色大小一模一样。
对门铁匠铺的张铁匠:小子眼光不错啊!那小妮子模样虽小,屁股倒不小,厚厚的,生养个七个八个不成问题,不像我那背时婆娘,老子夜夜播种,不见收成。我说,你小子哪来的银子将大户家丫头买回来,莫不是房子地下埋了宝物,发财可别忘了哥哥。
隔壁又隔壁做针线活的马三姑:读书、读书、读你娘的狗屁书,跑出去诱拐黄花闺女,人家才多大?前面瞧不着胸,后面看不见臀,跟刚撞完墙没缓过来似的,你也好意思下手?要不看在你死去爹娘面上,我早报了官府,将你逮起来,打成一个烂番茄。借我家的木盆?借你娘的个头,现在就要接生孩子,早点儿了吧?
对门隔壁暗娼董小青:哟,陈公子桃花运甚佳,我倒一直没瞧出来,家中若无绸缎被子,我这里拿去,若嫌脏,太阳下晒晒,也不妨事的。对姑娘好些,烟花巷里呆过的女子,极懂得伺候男人,给些温情,她的心便交与你了。哦?要罐子、木盆,拿去,都拿去,要什么,拿什么,把我拿去都成,呵呵,呵呵呵。
我拎着盆盆罐罐踅回家。
真霏欢欢喜喜接过来说:“夫君,我给你熬粥喝。”
她哪里知道,就在刚才,短短的,一眨眼工夫,她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四种来历。
时隔一日,嚼舌街传遍了——陈生,挖到家中地下所藏宝物,换了银子,遂前往京城赶考,路经烟花柳巷,偶遇一风尘女子。女子乃大户人家卖到风月场所的丫头,身材单薄,屁股肥厚,会生养。二人一见如故,情投意合,陈生将其带回逍遥镇,发现该女子竟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妹子,不信看二人脖颈,都有一粒黑痣。
正如真霏所料,暴雨来了。一天一夜,不曾间断。
屋子里的积水,很快漫过脚背,我和真霏轮番用木盆往外舀水,一盆接一盆,积水一点未少,大有向膝盖攀升的趋势。
待到翌日天明,凶猛的雨势渐渐减弱,淅淅沥沥,零零碎碎,到午后时分,雨终于停了。屋里积水一点点消退。
我们累得直不起腰。
几日来,我们吃的是一眼即可见底青菜粥。清淡得连蚂蚁都敢在里面浮游。一折腾,力气全无。真霏明显比在桃花庵见到时,瘦了许多。她说,也不错,清秀、好看。
我心里很难过。
晚上,我们依然喝青菜粥。
“你可不可以多放一点米?”我问真霏。
“不可以。”她爽快答道。
“这样搞,还不如直接喝水。”
“你最没计划了。”
“什么叫计划?我只想吃饱一点。”
“计划就是每天吃一点点饱,一年下来,就是全饱。”
“可我觉得是每天都吃不饱。”
“你的感觉不对。”
“你的计划不对。”
“我们圆房了是吗?”
“这和圆房有什么关系?
“圆房了就会有孩子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就是三个人吃饭,所以,要有计划。”
“你的计划很妙。先让两个人吃不饱,再让三个人吃不饱。”
“你不懂道理。”
“你回桃花庵吧。”
“赶我走?”
“对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
“你走吧。你跑出来,就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。你看到了,不过如此。”
“可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。”
“怎么不一样?”
“现在,留下你一个人,我不放心。”
“放心吧。至少我可以把两顿的米一顿吃了。”
“还是不行。”
“怎么不行?回到庵里,你也不愁吃喝。”
“不是这么回事。”她顿了顿,说:“我总不能在庵里挺着个大肚子吧。”
“那也总比饿死在这里强。”
“你不是怕我饿死,是怕自己饿死。”
“不对。我是怕我们一起饿死。”
“我有计划,不会饿死。”
“你的计划是慢慢饿死。”
“你就是想尽办法赶我走。”她急得直跺脚。
“是你不许我吃饱。”
“让你吃饱一年,而你只想吃饱一天。”
“一天吃不饱,一年怎么能吃饱?”
“是一天吃饱,一年就吃不饱。”
“是一年没有一天吃饱。”
“是一年吃饱天天吃饱。”
“是天天吃不饱一年吃不饱。”
“是一年吃饱不是一天吃不饱。”
“是一天吃不饱一年吃不饱。”
……
我们的声音愈来愈大,内容也越来越空泛,像迷失方向一头钻进死胡同。
一只老鼠突然从积满尘垢的房梁上掉下来,当场摔死。估计它是听晕过去了,没留神脚下。
真霏当即吓傻。瑟瑟发抖。
我告诉她,我不会赶她走。就算剩下一口饭,也留给她吃。
她一把将我抱住。良久无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