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日阳光正好,初秋的天气少了几声蛙鸣,连素日吵人的蝉声也渐渐淡了。温色站在合欢树下,拿手遮在眼前,阳光穿越指缝,连着叶子边缘也有了彩色。
“呆站在那作什么?”耳边响起北堂萱的声音,温色回头正要答应,然而入目却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。
“你……”温色微怔了怔,到嘴边的话混囵吞下,重新再开口,已是另一番光景。
“王爷要出门?”
北堂萱挑了挑眉,又摸了摸脸,似乎还不太适应人皮面具。
“是啊,天天闷在这里,快长出茧子了。你来得正好,走,我们出去喝酒!”
温色眉眼一开,“好啊,听王爷的。”
北堂萱轻飘飘地瞟她一眼,似笑非笑道:“有事就叫哥哥,无事就王爷长王爷短,生怕和我扯上关系,嗯?”
温色立即两眼一弯,“萱哥哥说哪里话!”
北堂萱一怔,忍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,轻敲了敲温色的鼻头道:“难得这么乖顺,来,再叫声萱哥哥听听!”
温色从善如流:“萱哥哥!”
北堂萱十分受用,他拍了拍温色的脑袋,眉眼里全是宠溺的笑意。
如此这般,当真有几分兄妹情深的影子。
温色心里忽然有些堵,她拉了拉北堂萱的衣角:“走吧,一会儿天色该晚了。”
北堂萱由着她牵着往前走,一双俊逸的眼眸慢慢染上一层淡淡的情愫,温色走在前面,没有看见。
北堂萱自小在洛邑长大,对洛邑好玩的地方了若指掌,他带着温色几乎逛遍了洛邑的大街小巷,直玩到日落西沉才作罢。
月亮升起,清凉如水,街道上亮起万家灯火,北堂萱看了看身旁蔫了的温色,忍不住笑道:“前面有一家老字号酒馆,我们喝酒去。”
温色早累得腿脚酸疼,恨不得立刻坐下歇歇,闻言没有不答应的,只不过——温色奇怪地看了北堂萱一眼,“你不是不让我喝酒吗?”
北堂萱一挑眉,“在我身边就可以。”
温色撇了撇嘴,心里暗呼霸道。
二人进了酒馆,有小二上前来招呼。
北堂萱道:“把你家酒窖里那坛七十年的百日醉拿来!”
小二还没开口,柜台边的掌柜便笑道:“客官看着眼生,倒是个熟客,很知道我家的底细!不过这百日醉醇得很,在我家酒窖里存了七十年,常人闻上一闻便要晕一宿,喝一口就要醉三天,客官可仔细了!”
北堂萱那里早笑开了,“劳掌柜的惦记,只管上便是!”
温色早被北堂萱吊起了胃口,眼见掌柜的亲自去拿酒,忙扬起脖子直愣愣地盯着隔间的帘幕看。
北堂萱拿筷子在温色脑门上一敲,“眼珠子快瞪出来了!”
温色摸着脑袋,不满地翻了个白眼。
北堂萱笑道:“不过一坛百日醉便把你馋得这样?我在少业山埋了一坛一百年二十年的玉卮醪,美酒浓香客要沽,门深谁敢强提壶?苍泉山埋了一坛一百八十年的青田酒,忘情好醉青田酒,日落西山客忘归!还有玉龙雪山,我藏了一坛;两百年的杜康酒,沃以一石杜康酒,醉心还与愁碰面。街头酒价常苦贵,方外酒徒稀醉眠!”
温色越听越讶,北堂萱说得兴起,那双俊逸狂荡的双眸似揉碎的繁星,端的耀眼。
温色忽然闭上了眼睛。
“怎么了?”北堂萱见温色神情不对,忙哄道:“是不是怪我没带你喝那几坛老酒?实在你的酒量不行,喝了是要醉死的。你放心,这酒我定给你留着,等你练好酒量,我们一起开坛,醉他个三天三夜,如何?”
温色垂了垂眸,将眼底汹涌的寂寥一刀斩断,再抬眼,已是唇角浅勾,笑意泛滥。
“君子一言!”
北堂萱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,笑骂了声:“笨丫头。”
酒上了桌。
一只半尺来高的酒坛,坛口被封住,掌柜当场开坛,顿时酒香十里。
北堂萱大喜,“千日醉不愧是酒中“百里香”,果然香飘百里!”
掌柜抚须大笑,留二人慢慢品酒。
“你尝一口试试。”北堂萱给温色斟满一杯,推到温色面前。
温色端起酒盏,冲北堂萱微微一笑,一饮而尽。
北堂萱一愣,忙抢过杯子,果见杯中已空。北堂萱蹙眉道:“喝那么快做甚?这酒后劲大得很!”
温色一擦唇角,笑道:“高兴啊!难道萱哥哥不高兴?”
北堂萱眸光一漾,轻道了一句:“高兴。”
温色吧咂嘴,已经有些踉跄不稳,果然如老板所说,醇烈易醉人。
温色摇晃着脑袋,回味道:“这酒入口微甜,再尝便厚重醇绵,力比千钧,不该叫什么‘千日醉’,该叫‘千钧沉’!”
北堂萱被逗得哈哈大笑,他给自己斟了一杯,也是一饮而尽。饮罢,北堂萱略略回味,笑道:“哪里有千钧之力,你这丫头不懂酒!”
温色没说话,她抱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,北堂萱拦住她,“一口一口喝。”
温色粲然一笑,果真慢慢喝了起来。
那边北堂萱一杯接一杯,看得掌柜连连称奇。
温色看着杯中琼浆莹露,忍不住轻叹道:“也许不是酒重,是人心太沉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北堂萱仰脖又是一口。
“没什么。”温色摇摇头,看着北堂萱直笑,“萱哥哥,你这酒喝得不好。”
“不好?”北堂萱噎住,看了看酒壶又看了看温色,有些不明所以。
温色晃了晃酒杯,淡笑道:“我曾看一本书,书中说‘七分酒三分杯’,譬如喝白酒,少了芳冽之气,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,那就醇美无比,须知玉杯增酒之色,犀角杯增酒之香。”
“哦?竟有这种说法?”北堂萱看了看手中的白瓷盏,冲掌柜道:“掌柜的,家中可有犀角杯?”
掌柜闻言笑道:“客官问着了,我家中祖代相传,正有一只犀角杯。”
北堂萱挑眉道:“既是家中珍宝,借我们一借可有为难?”
掌柜道:“方才姑娘所言,小老儿皆听了,能得酒中三味之人,犀角杯岂有不借之理?”言罢,掌柜转身去了屋中拿。
片刻,犀角杯端立桌上。那杯三寸高,上下相连,云头雨脚分明,内里滋润,粟纹绽花,又雕花朵枝梗,构图疏朗有古意。
北堂萱将酒斟满,顿时香味更郁。
北堂萱喜不自禁,端起酒细品一口,再仰脖喝尽。
“如何?”温色问。
“好!”北堂萱一个“好”字蹦出,又连饮三杯,一双星眸,满目光华。
温色沉默不语,唇角微微牵扯,若北堂萱这时细细看她,定能看出温色眼底的寂寥。
北堂萱再坐下,已然醉眼醺醺。
“有意思,除了白酒的说法,可还有别的?”
温色点点头,“那书上写的我都记得,背给你听。”
北堂萱微闭上眼,缓着酒劲,听温色背道:“喝汾酒,有诗云证‘玉碗盛来琥珀光’,可见玉碗玉杯,能增酒色。饮葡萄酒要用夜光杯,古人诗云:‘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’,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,须眉男儿饮之,未免豪气不足,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,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,饮酒有如饮血。饮高粱美酒,乃是最古之酒。夏禹时仪狄作酒,禹饮而甘之,那便是高粱酒,饮这高粱酒,须用青铜酒爵,始有古意。上佳米酒,其味虽美,失之于甘,略稍淡薄,当用大斗饮之,方显气概。百草美酒,乃采集百草,浸入美酒,故酒气清香,如行春郊,令人未饮先醉。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。百年古藤雕而成杯,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。梨花酒呢,该当用翡翠杯,青白相映,岂不美哉?玉露酒,当用琉璃杯。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,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,方可见其佳处。”
“果然有趣!”北堂萱笑着睁开眼,见温色已给自己斟满,脸上的笑意一滞,眼底似有落寞划过。他端起犀角杯,仍旧一饮而尽。
“你看的什么书?我没听过。”
温色道:“金庸老先生的《笑傲江湖》。”
北堂萱眼角一睁,微坨的俊颜刹那间盎然,“笑傲江湖……笑傲江湖……这名目取得甚合我心!”
温色神情一僵,咬了咬唇瓣,竟有些不敢抬眸。
“你说与我听。”北堂萱眼底揉了笑意,对上温色有些不解的眼神,柔声道:“将这本《笑傲江湖》说与我听,你说一句,我喝一口,若说得我满意,我便将整坛酒喝了,可好?”
温色猛然一怔,有些艰难地看向北堂萱,他已经知道了!
“不说吗?”北堂萱晃晃杯中酒,笑得有些为难,“你不说,教我怎么喝?”
你不动手,叫我怎么配合?
温色看着他,长长的羽睫微颤了颤,温色慢慢道:“江湖中有一魔教,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将前任教主任我行暗害投入地牢,一放数年。”
北堂萱饮了一杯酒。
“任我行的女儿盈盈美貌多情,爱上名门正派弟子令狐冲,二人冲破重重阻隔,相知相爱。”
北堂萱又饮了一杯。
“令狐冲生性洒脱,性情豪爽,历经多重奇遇,修得一身绝学,与盈盈一起救出关押多年的任我行,杀了东方不败。”
北堂萱再饮。
“等一切结束,令狐冲却发现自己视如亲父的师父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,他杀妻弃子又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,只为天下第一的名头。”
北堂萱目光灼灼,再饮。
“令狐冲不得已杀了师父,却发现任我行也要做这天下第一。”
北堂萱端起犀角杯,温色一把按住他的手,四目相对,温色继续道:“令狐冲不想再造杀戮,携盈盈琴箫相伴,浪迹天涯,便是所谓的‘笑傲江湖’。有歌云证:沧海一声笑,滔滔两岸潮,浮沉随浪只记今朝。”
北堂萱倏然一笑,将一杯酒猛地灌入喉中,继而又将剩下的小半坛抬起喝干。
温色看着一层层笑意从北堂萱眼底抽丝剥茧般泛出,长发微散,衣襟大开,恍似酒中仙,比这七十年的陈酿还要来得芳洌醉人。
北堂萱将空坛往地上一掷,顿时四分五裂。
“笑傲笑傲,哈,畅快!”北堂萱大醉,颀长的身躯颓然倒下,温色忙伸手要扶,但到底力气不足,二人纷纷倒坐在地上。
温色抱着北堂萱,明知他已经听不见,仍旧似长叹般低声道:“有一句话,你没有听到,我告诉你。令狐冲要退出江湖时,任我行曾笑他:江湖,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人就是江湖,你怎么退?我深以为然,没有人能退出江湖,只有人被江湖遗忘。同样,没有人能真正逍遥,尤其是你,正因如此,我才不得不逼你一逼。”
北堂萱动了动身子,没有醒。
温色道:“白天我看到你脸上的人皮面具就知道你已同容华联手,如此,你便不能太怪我,即便没有我,你也总有一日会走上这条路。”
“所以,不要怪我,萱哥哥。”
“九皇妃当真高明!我同王爷相识十数年,从未见他醉过。”安若谷摇着桃丝折扇,从帘幕后走出来。
那边掌柜早连同小二一起关了店门,告退而去。
“妹妹。”温绡也从帘幕后走出,她换了身浅粉色云缎白灵花牡丹纹相间及地长裙,腰间缠了鹅黄色翡翠丝绦,眉目如画,容色极美。许是有些羞涩,两颊微红,水眸含春,真真艳冠群芳。
她看着温色,似乎有话要说,但话在口中转了几个圈仍旧没有出口。
温色当没看见,只朝温绡点了点头,又看向安若谷,神色变得有些淡。安若谷会意,他收起扇子,蹲下身在北堂萱腰间摸了摸,只摸出一张贴身放着的纸,安若谷讶道:“王爷竟没带放玉玺的宝匣钥匙?这是什么?”
安若谷将纸摊开,纸面端端正正印着一枚国玺的印章,却未着一字。
他果然什么都知道。
所有人都怔了怔,谁都知道北堂萱待温色上心,却不知竟上心如此。
温绡神情淡了淡,两颊的红晕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安若谷神色蓦然深沉如渊,似即将要迎来一场暴风骤雨的黑夜。
温色默默地将那张纸收好,神色如常,只是一双平静得有些淡漠的眼眸爬满了千丝万缕的寂寥。
温色走到门口,忽然站定,她回头看了眼被人扶向屋中的北堂萱和跟在他们身后的温绡,唇角微动,似乎说了句什么,但谁也没听到,甚至连温色自己,很久以后都没想起当时究竟说了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