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章

  ​我很清楚的记得白翎第一次去我家看望我,是我骨折的那个时候,我们并不相熟,只见过几次面,那时候我觉得她对我来说,就像韦雪一样,是生活在云端的人,不可能了解我的疾苦。

  直到她将这一切和盘托出,她的身世,她的经历,她为什么会是现在的她,虽然我只能在迷雾中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,但我知道,我的直觉没有错——我是说,我们的生命中有相通的东西。

  一时之间,我无法具体的概括出那样东西是什么,苦闷的童年,孤单的青春期,还是因为早慧而对金钱和物质产生的那种近乎扭曲的崇拜……

  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想到了韦雪,想到了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闺蜜情,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,我认为不是因为我对她不及白翎对我这样坦率。

  唯一的原因,是因为我一直打从心底里认为,她永远不可能理解。“对了……”她扯了张纸巾用力的擤了一下鼻子:“先不说我那些破事了,你不是也有事要跟我讲吗?”

  到了这一刻,我的心里已经成了乱世春秋,一点儿理性和主张都没有了,还要说我自己的事吗?

  可是如果不跟她说,我还能跟谁说呢?你的一生就是你所有选择的集合,我不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。

 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这个夜晚,在当时,无论是我还是白翎都在这一刻都没有意识到,它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分量。

  我们在这天晚上所说的话,所作出的决定,对于我们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,是好是坏。

  犹豫了一会儿,我终于很艰难的开口了:“我可能……怀孕了。”我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好大一声动静,是白翎往后一退撞倒了桌上的裂纹花瓶,好在没有摔碎,只是花瓶的水开始沿着桌面往地上滴,花瓣跌落了不少。

  ​她手忙脚乱的扶起花瓶,连水都没来得起擦,大步一跨,重重的落在了沙发上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问我,你确定吗?

  就是不确定啊,我烦躁得开始揉头发,我查了记录大姨妈的APP,往常都很准时的,这次已经过了十天了,但我又觉得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没休息好影响了身体,总之我自己也不知道……

  白翎一把抓住我的手,别揉了,快揉成杀马特了!她沉思了片刻,小心翼翼的问,你从前有过这种事吗?当然没有啊!我眼睛瞪得老大。

  白翎比我先冷静下来,她严肃的看着我的脸,停顿了几秒钟,起身去了洗手间,拿了个长条形的小盒子出来给我:“先去验,确定了再说。”

  我看了一眼那个盒子,很悲壮的站起来,去了洗手间。隔着洗手间的门只听见白翎在外面一直催,姑奶奶,你倒是快点啊。

  ​乱,就是一个字,真他妈的乱!打开门我看见白翎那一脸急切的关心,不是装出来的,这令我心头微微一暖。

  我以几乎不可觉察的幅度轻轻了点了点头,不想再多说什么了,要是可以的话,我真想对着自己的脑门开一枪,一了百了最痛快。

  万蚁噬心,脑袋里一片空白。冷,空调打到30°也温暖不了我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。

  我想起了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。很多年前,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。

  一天晚上,我已经睡着了,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嘈杂吵醒,朦朦胧胧之中以为是院子里谁家在吵架,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,连忙爬了起来。

  我很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穿着小背心和四角短裤,站在客厅的门口,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围成一个不规整的圆圈,圆心中有低微的呻吟和倒吸冷气的声音。

  不记得是谁第一个发现我,大概是某个住在周围的叔叔伯伯吧,大嗓门吼得我耳膜生疼,霜琪起来了!

  所有的人都转过来看着我。我一动不动的看着圆心中间坐在板凳上,满脸都是血的,我的父亲。

  我看着我大娘用一把小小的镊子,从他的头发里,皮肤里不断的夹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玻璃,鲜红色的碎玻璃,浸在我父亲的鲜血里的碎玻璃。

  婶婶正在指责​坐在一旁的母亲:“两口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,非得动手吗?要是老陈出了什么事,你看你女儿这辈子会不会原谅你……”

  ​有人来拖我,他们七嘴八舌的跟我讲,爸爸妈妈发生点口角,你爸爸摔了一跤,不是很严重,你快去睡觉,明天还要上学。

  他们的力气真大啊,我感觉到自己的手都要被他们拽断了。

  我应该哭的不是吗,可是我只觉得害怕。

  怕得连哭都忘了……现在才发现,原来那堆鲜红的碎玻璃片,直到这么多年后,还牢牢的扎在我的心脏里,一片都不少。

  ​

  没错,我长大了,四肢健全,体格完好,我现在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成年人,可是当在洗手间里面对着验孕试纸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……

  那个喧闹的夜晚,那种完全超过我所能承受的沉重,一下子,又重重的压到了我的肩膀上。

  我依然无力去对抗,或者改变什么。那些玻璃片带来的细碎的,锋利的痛,割裂了岁月,又回到了眼前。

  直到白翎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:“霜琪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……"

  ​“白翎,这个孩子,我不能要。”我几乎快要哭出来,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冷静。像一场明知道一定会降临的狂风暴雨,但在这个问题真正血淋淋的摆在我面前之前,我一直很平静,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平静。。

  ​白翎吃惊的看着我,很快,她像是完全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:“不管你做什么决定,我都支持你。”

  ​白翎看着我,她的眼睛那么湿润那么亮,像世界上最小的海洋。

  她轻轻的抱住我,耳语般的安慰着我,没关系,别怕,没关系。

  我僵硬的肩膀渐渐垮了,眼睛发酸,膝盖发软,手脚冰凉,我漂浮在空中俯瞰着自己,往日里紧贴着身体的那层铠甲马上就将支离破碎,撑不下去了,一分钟都撑不下去了。

  奇怪的是,到这一刻,我突然平静了,像是绝症患者终于拿到了那张确诊的通知单,我彻底的平静了。

  ​你会陪着我的,对吧?”我问白翎,冰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。

  “我会的。”她抱住我,像抱着一具刚从冰水里打捞起来的尸体。